「不然留他们下来吃腊八粥吗?」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他岂可言而无信?面有恼色的夜梓也知他目前正缺人手,有好苗子们该归己所用,但是他没把握收服两人。
「可是那丫头看着年纪小,医术却不差,看她下刀的俐落,太医院的院判都不见得有她的本事。」对于一年被袭击十来回的他们而言,有个神乎奇技的大夫随行是天大的好事,真要遇险也能及时医治。
「你认为他们有半点意愿跟随吗?」夜梓的脸色很难看,很少有人让他气到想杀人又没法下手。
他说的是「他们」,而不是「她」,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风震恶和温颜是一起的,带走一人,另一人肯定不依,可两人一并带走,只怕也是不肯,他俩对离乡背井的意愿并不高。
明显可见,两人之间是温颜说了算,风震恶是听她的,她说月亮是扁的,他也会接道扁得真好看。
看着一高一矮逐渐远去的背影,小姑娘手舞足蹈不知在说什么,笑得很开心,少年牵着马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笑,一向在人前高不可攀的夜梓有些不是滋味,心里微生妒意。
以他的身分有什么得不到,朝中大臣,百年世族当家见了他无不毕恭毕敬,垂手行礼,而他们……
他头一次遭人漠视到如此地步,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并非那么高高在上、令人畏怯,在那两人眼中,他与寻常人无异,除了银子比人多,喜欢当冤大头外,他就是多一个不多,少一个不少的摆饰,甚至连匹马都比不上,那两人欢天喜地的牵着马走了,连头都不回,时不时摸摸马儿,却没想过看一眼马主。
「这……」黑衣护卫摸着后脑杓,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只觉得若是硬来,倒楣的可能是自家一行人。
小姑娘的医术不在话下,那名少年拔箭的手法快而俐落,武功定是不低,还有不差的内力,不知师承何人,真要硬碰硬,他们不见得能占上风。
看不出底子的高深莫测,随便一掏就是解百毒的药丸,蒋公子一服下解毒丸毒性立解,伤口缝合后,伤势不久便稳定下来,即使是太医也大概如此。
「阿渡,你认为呢!」他的想法向来中肯。
武周侯世子司徒渡憨笑的一回,「你管他们是谁,只要能救清文哥就是好人,池里鱼若是化龙也是升天,咱们这一走后会无期,萍水相逢的缘分何足挂齿,何况我们付了银子。」
人家医治,他们付钱,虽说大夫看起来尚未及笄,但她把人救活了是事实,于己有恩,就算做不到奉若上宾,至少也不能恩将仇报,和人结怨。
山高水长,何苦给自己树敌,他们自身的麻烦也不少。
「是呀!一别千里,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,何必想太多。」庸人自扰之,他还有很多事要做,无暇唏嘘。
世事多变,难以预测,此时的夜梓虽有遗憾却不再挂念,他是做大事的人,眼睛只能往前,不能拘泥世间俗事。
只是他的志得意满很快受到打击,而不再相见的人偏又碰头,在他日后的帝王路留下一道深沟,叫他放不下,求不得,割舍不了,成为他心上抹不去的烙印。
风,不止,暗潮汹涌,物换星移,帝星升起。
「你们买了马?」
回到村中,这句话便不绝于耳,每遇到一位村民,他们一致的反应是张目结舌,不敢相信两个孩子买得起马,还一再追问,怀疑是「顺手牵马」,做了令村子跟着蒙羞的错事。
解释再多还是有人质疑,温颜两人索性不说了,由着人去猜测,反正问心无愧,不偷不抢,心安理得。
但是……
「啊!马?」看起来价值不菲。
「是马。」爹呀!你是鬼打墙吗?怎么两眼发直,想把马儿供起来当祖宗。
「一匹好马。」瞧瞧那腿,瞧瞧那眼,多精神。
「不是好马我还不要呢!」她一眼就相中它。
「哪来的?」好马配好鞍,他得琢磨,打一副适合人坐的马鞍,好让女儿骑出去溜达溜达。
「人家送的。」温颜笑得眼一眯,好似春风迎面来。
温醒怀一怔,「哪个冤大头?」
一开口,他便自觉失言了,尴尬地笑,不过女儿和准女婿却因为他的话而笑声连串,觉得他说得真好,万分贴切。
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,所见略同。
「我是说这匹马没两千两买不起吧!谁这么大方,连千金难求的马驹也转手让人。」换成是他再多银子也不给人,马有灵性,识主,一旦认主便只忠主,不会被人一牵就走。
夜梓也是刚得红雪不久,皇上赏赐的,平时都交由马夫照料,他倒是很少骑它,在他的马廐里还有不少好马,每一匹都不差,因此红雪对他而言可有可无,并未放在心上,故而马儿也并未认主,互相迁就。
这一次他心血来潮骑着它出门,是想着老是关着总是不好,这才带出来溜溜,省得闷了,哪知温颜运气好,正好捡了便宜,马儿与她缘分深厚。
幸好红雪在,蒋清文才渡过死劫,不然身中无人能解的毒,他回京也是死路一条。
「一个……眼高于顶的人。」对那人而言,世间万物皆垂手可得吧,因此不珍惜手中之物。
宠女儿的温醒怀从不怀疑女儿的话,他呵呵直笑,「那就养着,明儿个爹找人弄个马棚,也让马儿有栖身之处。
「谢谢爹。」唔!她好像忘了一件事,却想不起来。
「不谢、不谢,爹乐意得很,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做辆马车。出入方便,免得受刮风下雨之苦。」她和风家小子常进进出出怕惹人闲话,有了马车就省下不少闲言碎语,一人驾车、一人坐在马车里,谁还能长舌。
「啊!马车——」她大喊。
被她的叫声一吓,他魂飞了一半,「怎么了,闺女,你哪里不舒服,有事一定要告诉爹,不要硬撑。」
「先生,勿慌,颜儿是忽然想到我们一时太高兴有马,却忘了连车架子一起买。」风震恶目光柔和的笑着,看到温颜懊恼不已的神情,他忍不住莞尔。
「咦,你不是一向喊她温颜,为何改口了?」虽说只是称谓,怎么听着就有些暧昧了。
因为他忽然发现小未婚妻长大了,不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的好,换个亲遁的称呼,正好显示两人的关系不同,阻断那些狂蜂浪蝶的心思。。
但对未来岳父自然不能说这个,风震恶温文道:「我想等我考上秀才后便正式下聘,先定下婚期再等颜儿及笄后迎娶,若再直呼名姓显得生分。」
夜梓的出现让他隐隐察觉到,若他与温颜没有名分,她有可能被抢走,美玉在犊难掩光华,为防万一,他得先下手为强,滴水不漏地不让人有机会夺己心头宝,他什么都能让,唯独温颜不行。
温配怀迟疑了一下,「这事你问过你娘了没?」
邻居多年,风太太的心性他也略知一二,他是十分满意端方有礼的女婿,也乐见两家成一家,可是风太太……唉!一言难尽。
当爹娘的都盼儿女好,他看自个儿女儿是举世无双,一日美过一日,活似天上仙女下凡来,但在眼人眼中却仍有不足之处——一无家世、二无良田千顷、三无琴棋诗画之才、四无权倾一方的娘家、五无家财万贯、六无亲娘……
总之真要挑剔,他都能替亲家母列出十余条,前些日子她身子骨略微好一些,还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嘴,说她儿子的才学不仅仅止于秀才,举人、进士是探囊取物,一般人家的女儿当是匹配不上,要娶当娶世族女,光宗耀祖。
他一听十分难过,亦有些许气愤,这门亲可不是温家上门求的,他也只想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、一生平顺,但是长寒兄开口了,看在两人的交情上,明知一人扶持两家相当困难他也应允了,省吃俭用的看顾风家母子,使其衣食无忧。
过河拆桥指的便是风太太,她也不想想她这些年的药费打哪来的,若非自家的帮扶,她还有命嫌弃他女儿吗?早就黄土一坏长埋地底,与夫相聚于九泉之下。
亏得她有个好儿子,不然他早断了往来,看她还有什么倚仗能说三道四。
「先生,我爹死后我便是一家之主,我爹生前定下的婚事我说了算,颜儿乃我心中所系,终其一生,执子之手,绝不放开。」风震恶拱手作揖,带着情意的眼却看向喰笑望着他的佳人,他以眼神说:心悦你,吾心如磐石。
温颜笑着,但敷粉似的面颊微微晕红。
男人好美色,女子也看脸,出身世家的风震恶原本就有一副好皮相,越长越大也越俊俏,他不像一般泥腿子一晒就黑,有着得天独厚的白玉面容,眼眸深遂,鼻若悬胆,一身的书卷气外还有令人着迷的世族气度。
说实在的,在一群土气十足的庄稼汉当中,他便是鹤立鸡群的那只白鹤,纤尘不染,遗世独立。
刚穿过来的温颜不是很中意长得过于白嫩的小正太,嫌他五官太过细致,日后必是祸水人物,桃花债不断,不过相处久了也渐渐改观,发现他自制力强,处事有度,自觉性高,本来有点一根筋不够机灵,但好在一点就通,这些年磨练下来也没那般呆了,另外,他生活规律得挑不出毛病,他最多在风、温两家待着,从不上别人家做客,做什么事先问过她,与她同行。
人都有惯性,当习惯和一个人在一起了,就很难剥离另做他想,不知不觉中习惯变成依赖,依赖又升华为似有若无的感情,一旦发觉掉入情感的漩涡中已来不及抽身了。
温颜和风震恶便是互相依赖渐生了情愫,青梅竹马互相扶持,虽说还不到刻骨铭心,但此时的两情相悦已然足够,至少他们心中都有对方,不会被外面的花红柳绿所迷惑,固守本心。
「呵呵……」温醒怀干笑,总觉得这话过于夸大,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哪能将自个儿的娘抛在一边。「等你考上再说,不急、不急,反正我家闺女还小,等得起……」
「先生……」可他等不起,他有预感事情并未到此为止,还会再起风波,他不想两人的婚事生变。
急促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,打断了风震恶满腔热情,他倏地噤声,望向相邻的墙头,千般言语充塞心口,却说不出来。
早不咳、晚不咳,偏在他为自己做打算时咳如山陵崩,旁人真看不出其中的深意吗?
娘的心里只有自己,整天作着不切实际的梦,爹的早逝仍不能令她醒悟。
温颜说:「你先回去看你娘,顺便把药煎了,人一病痛难免乏心乏力,一会儿我煮个鸡汤给婶子补补身。」能吃就多点,只怕再吃也没几回……是药三分毒,长期服药,小病也会变大病,药毒日积月累在体内,久了积毒难散深入骨髓,一朝爆发出来,药石罔然。
温颜也曾劝告过风嫡子,要她少吃药,膳食正常,多下床走动,放开心胸不要胡思乱想,她的身子便能不药而癒。
可是容娴玉偏要和温颜对着干,将温颜的劝说当耳边风,不仅药越吃越多还擅自加重分量,不时喊胸口痛、气闷、头疼欲裂,逼着风震恶给她找大夫,但大夫一来又要死要活的喊时日无多,大夫一开药就下猛药,让她危急之际救命。
「颜儿,你真好。」也就只有她能容忍娘的无理取闹。
风震恶想差了,温颜不是容忍,而是他娘真的如自己所言时日无多了,因此她不和将死之人计较。
想闹就闹呗!她充耳不闻,过些时日就闹不起来了,她什么也不做,静待红花开尽时。
「我不好,你再不走我叫红雪咬你。」温颜亲晒地抚着红马额头,给了它一颗红枣吃。
「好,我就走。」
他笑了笑,拍拍马身,从她手中抢了颗枣子,手里拎着药包往家走。而他一离开温家,咳嗽声就停了,真叫人无言。
摇头轻叹的温醒怀看向正在喂马的女儿,脸上有几许怜惜,他当爹又当娘,难免有疏漏,委屈了她。
「爹,没事的,用不着长吁短叹,笑一笑能增十年寿,你家闺女不是能受气的主儿,人家据我一耳光我肯定揭回去。」她在村里早就恶名远播了,不少二流子都吃过她的苦头,被揍得鼻青脸肿,大半月出不了门。
「可婆媳之间的相处没你想得容易,以前风太太挺和善,会送些镇上买的糕点哄你吃,谁知长寒兄一死就变了样……」他十分后悔一时心软,让女儿担上个恶婆婆,这一嫁过去不就是吃苦受罪。
「想多了,爹,风婶子一直没变,只是你没看出她的骄傲,对我们和颜悦色底下藏着轻蔑,她瞧不起教书先生呢!不过因为风叔叔和你交好,她做做样子罢了。」
其实在她看来,什么情深意浓,什么贞节烈妇,丈夫一死就大病不起,想跟他一起去,是博取同情,让人以为夫妻情义深长,活着的一方无法独活。
真的不肯阴阳两隔为何不一头撞死棺木前,与夫同穴,只会泪洒灵堂,神魂尽失般连一张纸钱都没烧,数年来还仰赖幼小的儿子和邻居度日,被侍候着,一日活过一日?
温颜最初也以为容娴玉太深情,丈夫死了还念念不忘只为还一世情,她心生不忍帮着熬药、喂食,希望她早日走出丧夫之痛,展开欢颜。
谁知人家在做戏,演得微妙微肖,煞有其事,连看遍人生百态的她也被骗了,白费了不少关心。
温醒怀一听,怔住,久久才开口,「闺女,爹没你想得透澈,若你想悔婚,爹舍弃这张脸皮不要了,替你退婚。」
仔细回想,他也察觉容娴玉的装模作样,虚情假意,他为之心塞,原本当是好亲家,没想到是个坑,他被长寒兄坑了。
不厚道呀!亲家。
温颜笑着把另一颗红枣往亲爹手上塞,「不退亲,阿恶挺好的,这世上能纵容我的人并不多,咱们得知足。」
「你叫他阿恶?」这闺女呀!傻了点,人家对她好就一头栽下去。
温醒怀吃着枣子,入口甜、心头涩,他没能给女儿锦衣玉食,住大宅子,反过来是她照顾他,瞒着他上山采山货,挖草药,改善生计,赚了银子给他买新衣新鞋,他亏欠她太多了,实在想给她更好的。
「他叫我颜儿,我喊他阿恶,很公平呀!爹呀,你就教你的书,做你喜欢的事,你的闺女不小了,懂事了,再过几年就嫁人,你不用为我操心,儿孙自有儿孙福,我给你养老。」
她挽住父亲手臂,和他分着吃枣,父女亲情其乐融融。
「你这张嘴呀!爹说不过你,只要你过得开心,爹也心满意足了,爹还能动,不必你养。」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,哪能老往娘家跑,她有这份心意他就满足了。
「偏要养、偏要养,你不让我养就跟你断亲。」她半开玩笑半威胁,板着娇俏小脸使性子。
「闺女……」他苦着脸,笑不出来。
「爹呀!你让人给我打辆马车,一会儿我画张图给你,照着图做……」她风风火火的,迅速转开话题,不让爹张嘴。
「喔!好……」马车是该做一辆。
「我去炖鸡汤了,加了天麻和蔘须,你给我喝上一大碗,不许剩下。」自个儿的老爹也要补补。
「你不是要送到隔壁……」他身子很好,好些年也没得过一次风寒,鸡汤留给女儿,她太瘦了。
「送是要送,但不缺你一口,阿恶在山里逮了两只山鸡,我全炖了,当是他孝敬你的。」要不是不想太高调,让人找借口上门讨鸡,他们一天捉十只、八只不在话下,养在鸡舍天天吃鸡,烤鸡、炖鸡、手扒鸡、荷叶鸡……
「还是今天别去送了,刚才她还……」温醒怀想到容娴玉不喜自家闺女,就不想让她去,何必上赶着贴人家冷脸?
看出父亲的心疼,温颜淘气地朝他一眨眼,「爹!她越不想看见我越要往她跟前凑,说不定病一重就气死了。」
她说要气死人当然是说笑的,好解开父亲心中的郁闷,不过她往那边凑,也确实是刻意的,容娴玉明里暗里嫌她不够端庄,少了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,她偏偏炖汤端菜的展现贤慧,让人气闷在心却说不出一句不是,还得夸她心善人美好姑娘。
「不许胡说八道,我闺女可是心地最善良的的人,怎会做出不敬长辈的事……呃!不会真被气死吧!」他不放心又添一句,他相信女儿虽然会胡闹,却不致伤到人,但是不怕一万、只怕万一,真要闹出事来没法收拾。
「好了,爹,我先去杀鸡,你等着吃就好。」她善良?当爹的都眼瞎,看不见自家孩子的凶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