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确定要下在这里?」这孩子太躁进了,性情急,只想攻、不会守,把弱点暴露在外人眼中。
「没错,山长,你要输了。」咧开嘴笑的司徒渡像个孩子,快十九岁了还傻乎乎的,学不会隐藏情绪,说穿了,是个能带兵打仗的将军,横冲直撞,直捣黄龙,一拳将人打倒在地的莽夫是个猛将,可是少了谋划和才智。
「是吗?」执白子的温醒怀面色暖暖,一子定江山,挡住他的退路,兵败如山倒。温醒怀成了「怀德书院」的山长。
话说当时温颜和风震恶从亡魂谷中带回无数珍贵药草,他们卖了一些得银不少,于是买下村后的山头,以及山脚下靠河岸的那三千亩荒田,用极低的价格,连他们都料想不到地价那么便宜,还能免税三年,跟白送没两样。
两人向外雇工,用放火的方式围烧土地上的杂草杂树,烧成草木灰当肥料,种起温颜带回来的药草种子。
一开始周遭几个村子的村民都说小夫妻疯了,要买田就买良田,好歹能种水稻和麦子,多少有些收成,一大片送人都不要的荒地买来做什么,真是傻到无药可救。
谁知不到一年,说两人傻的村民被打脸了。
药草分多年生,一年生、半年生,最少也有三个月长成的,三千亩土地分成多个区域,分别种植生长期不一的药草,不到一年,三个月可采收的药草已采过三回,半年生的也收成了一回,堆积如山的药草看来十分可观。
温颜本身懂医,因此将采收下来的药草先炮制一番,提升药性,再由风震恶拿着炮制的药草直接去了府城,找上大盘药商与之商谈,将自家所产的药草大量售出。
看到品质优于市面上的药材,大盘药商欣喜若狂,便签下合约长期合作,药商自个儿来拉货,不用卖家送货。
药商也怕同行发现这批好货和他抢,用厚利隐瞒下来不让其他人知情,他好独占一本万利的货源。
因为价钱开得高,小夫妻也赚了不少银子,两人想尽点孝心,便在自家山头较为平坦的半山腰盖了能收数百名学生的书院,由温醒怀担任山长,另聘夫子数名教授君子六艺,取名为「怀德书院」,意为心怀天下,德治弗届。
而原本相邻的温、风两家则推倒重建,盖成颇有绮丽江南风格的五进大院,宅子虽大,仆人不多,也就房门、马夫、厨娘、打扫的丫头和跑腿的小厮,不到十人。
不过长工倒是很多,足有百名,用来打理药田,除草、施肥、采收、播种……药田旁一排两层高的高脚竹楼便是他们的住所,挑高的下方可摆放农具和其他杂物。
夜梓和司徒渡这一住不只一年半载,而是足足住了将近两年,期间夜梓为了调派人手布局而出村数回,不幸又遇到给了他一掌的高人,虽然伤得不重却引起内伤复发,不得不加重药量连泡三个月药浴,一日不落空,
「等等、等等,先生,这一次不算,我没看到这里还有一子,我重新再下……」明明赢了呀!怎么又输了。
「起手无回大丈夫。」老是赖皮,悔棋无数。
输不起的司徒渡理直气壮的拿回已落子的黑子,「我不是大丈夫,宁为小男人,你家的上门女婿不是常说他是小人,娘子为大,顶天立地为红颜,一怒发冲冠。」
温醒怀好笑的睨了他一眼,「那是小俩口的情趣,打情骂俏,女婿肯定又做了什么惹恼我闺女,才自我贬抑哄人开心,好的不学偏学些坏的。还有,他不是上门女婿,只是孝顺,不想我老了没人奉养才住在一起,这孩子很有心……」
也是闺女福泽深厚,碰上个肯真心待她的男子,不然以她那爆脾气,有几人容忍得了,还不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跑。
看到女儿女婿上一刻吵吵闹闹,下一刻又好得蜜里调油似的,他心里的重担可以放下了,不用担心他们夫妻失和,女儿被退货。
另一个声音从旁边烟雾弥漫处传来,「我看是笑里藏刀、内心奸诈,十足十的黑了心肝,若是有心为何不等上三年,非要在热孝里成亲,温大夫当时根本还是孩子,哪晓得什么是夫妻,你们都被他骗了。」分明是披着人皮的狼,不安好心。
烟雾弥漫处,是一口半人高架高的大木桶,底下隔着铁片在烧火,使桶了里的水不冷却,一直维持在不烫伤人又蒸出一身汗的热度。
原本浅褐色的药汤在泡过一个时辰后,渐成深褐色,一个月前倒掉的药汤是乌铜色,表示寒气入身积成毒素,泡药浴可以同时排毒和祛寒,双管齐下。
泡在水里的夜梓已由脸色发紫到面色红润,脸上、身上汗流不止,随时要补充加盐的白水,胸口血红的手印淡得只剩下手形的轮廓,艳到快滴出来的血色己然消失。
对于夜梓的评论,温醒怀温和地说:「他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,反正我早拿他当儿子看……」打小看到大的孩子,品性能差到哪去,只要不像他娘那般凉薄,看重家世,他又何必为难他,让他失望。
温醒怀是个宠孩子的人,不只自家闺女宠上天了,其他孩子他也疼宠,在他眼中每个孩子都秉性善良,即便走错路了也能导正回来,没人天生是恶人,为非作歹不知错。
风长寒临死前托孤,把儿子交付给好友,认为责无旁贷的温醒怀自是一肩担起责任,风震恶不只是他的学生,还是女婿,让他更是怀抱着十二万分的爱心看待风震恶,在他看来,本身是个秀才,对闺女好、对他恭敬,实在没什么好挑剔。
人贵在知足,贪求太多反而失去更多,人心如初,戒急戒躁。
夜梓嘲讽,「博取同情的伎俩倒是用得精。」温家人最大的弱点是心软,很少揣测他人的用心,信则不疑。
盯着夜梓泡药浴,随时调整柴火的风震恶终于开腔,「你是嫉妒还是羡慕,挑拨我们翁婿之间的天伦之情真是可耻,你不能因为自己没人要而将矛头指向我,你这是恩将仇报的行为。」背后议人是非者便是下作。
正在陪温醒怀下棋的司徒渡一听「没人要」,噗哧一声笑了,在没出事前,五皇子可是京城女子眼中的香莳铮,人人抢着要,一见到他便尖叫连连,扯袍子拉手想和他亲近。
「咳咳!」笑什么,小心将来娶到凶婆娘。
听到殿下威胁的轻咳声,笑得正乐的司徒渡顿时呛到,他咳得更大声,一张方正的脸都咳红了。
「你欠我们家诊金还没还,请保重身子,万一上气不接下气把自己憋死了,我们还得倒赔一副棺材。」他说错什么了,居然不给面子,咳得像不久于人世的肺痨病人。
「你是讨债鬼。」两个欠债的同时朝他一喊。
被说成讨债鬼,风震恶不怒反笑,拱手向上一敬,「好说好说,你们再过几天就要走了,这一年多吃我们、住我们、用我们的,以及药费、治疗金,自个儿算算该给多少,别说我坑你们的,亲兄弟都得明算帐。」
何况他们不是亲兄弟,只不过一时兴起被发酒疯的司徒渡拉着对月结拜,夜梓老大,风震恶成了二哥,司徒渡最小,满像回事的磕了三个头,醉得站都站不稳。
酒醒之后大家都不太乐意提起此事,有点心塞,怪只怪中秋十五的月太圆,温颜酿的桃花酒太好喝,大家一喝就上瘾,停不下来,原本是一杯一杯,后来换成一碗又一碗,最后整缆子抱起对饮干杯……
「我爹很抠门,我的月银还没你家一亩药田卖出的药草银子多,先欠着,等我继承家业再还你。」他很穷的,堂堂武周侯世子没银子花。
「你在咒你爹早死?」不孝子。
司徒渡一怔,苦笑,他没娘了,不能再失去爹,虽然他爹胆小怕事,遇事只会当缩头乌龟,但有比没有好。看看嘴臭的风震恶,费尽心机娶了个小娘子才有家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他满足了。
「我给你个官当。」夜梓霸气的说,一旦他拿到那个位置,会需要很多有脑子的臣子。
纵使他很不愿意承认,但是风震恶的确是聪明人之一,有勇有谋,进退有方,能屈能伸还善忍,他能堂堂正正以理服人,也能使出千般手段,达成目的,他是个能臣,也是个谋士,有他在一旁辅佐,何愁大业不成,他和温颜都是红尘奇人。
「不用,我可以自己考上去。」他相信他有能力往上爬,不用依靠他人的关系走后门。夜梓并未向风震恶等人透露身分,只言遭仇人追杀,不过看他的姓氏和行事作风,他们早猜出他是谁,只是看破不说破,不揭开那张薄薄的窗纸,任由秘密永远是秘密,谁也别去碰触。
大事未底定前,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,凡事谨慎小心,不暴露自身实力。
「有志气,不过到了京城,你若遇到事可以来找我,我好歹能帮你遮遮雨、挡挡风。」时间一到,夜梓从浴桶里起身。
因为都是男人,他也没有什么不好见人,光着身子让人拭去一身的药液,再套上内里衣袍,穿戴整齐,他从暗卫中调人充当小厮,服侍他的生活起居。
「你完成布置了吗?」风震恶面色平静的看着夜梓。
他目光一闪,笑得极冷,「怕被我拖累?」
「是很怕,我若去京城不会是一个人,万一你尚未将那些人摆平了,我们去找你不是很危险。」倒楣的成为别人的箭靶,身穿百孔,欲哭无泪。
「放心,那边的事情我处理的差不多了,父……父亲的病好了,他的另一个儿子没法再掌理府中大小事,他做过的某些事我父亲非常不满意。」若非皇后是他亲娘,太子之位早就被搦了。
夜梓安排蛰伏京城的人手潜入宫中调査,假冒太监的小管子经过多方査探,才得知皇上中了千机毒,这种毒不会立即令人丧命,而是慢慢地失去神志,陷入昏迷。
知晓此事时,皇上已经中毒半年了,若是皇上一死,太子登基,加上皇后家族控制大半朝中大臣,想要有所作为的夜梓再无机会。
因此他将皇上的状态告知医术精湛的温颜,向她求助,温颜一想救治皇上对她有利无损,便找齐九十九种强身健体,解毒的药材,翻出医书上的药方,花了七日熬制出两粒雪白药丸。
夜梓连夜派人送药进宫,皇上服药后不久便清醒了,只是之前的毒害太深,伤及五脏六腑,想要恢复原本的健康绝无可能,因此寒毒尚未完全清除的夜梓急着赶回京城,以免皇后再出招,他鞭长莫及被她得逞了。
「世事无绝对,不怕一万、只怕万一,别以为天衣无缝便可万无一失,小心阴沟里翻船。」皇家的阴私多不可数,肮脏龌龊,什么下流事都做得出来。
夜梓冷视,「狗嘴吐不出象牙。」没一句好话。
风震恶对他的恶言满不在乎,还有心情说笑,「狗嘴能吞出象牙就值钱了,我围个场子让人付费入场观赏,狗吐象牙是奇景,神犬呀!吐出的象牙也能卖银子,一举两得。」他还巴不得养只能吐象牙的狗,人不出出门日进斗金了。
「俗人。」满口的铜臭。
「你不俗别吃饭,餐风饮露当神仙。」活在世间谁不俗,开门七件事,柴、米、油、盐、酱、醋、茶。
「你……」他真想一拳打歪风震恶的鼻梁,用鼻孔睨人太嚣张了。他不信狡猾如狼的风震恶不知他真实身分,却屡屡出言不驯,挑战皇族权威。
温怀德头疼地一揉额侧,「好了、好了,别斗嘴了,你们两人天生犯冲吗?怎么每回一见面就像仇人一样,不咬对方一口就觉得被亏欠了。」两个人都很优秀,容貌出众,却是水火不容。
「先生,狗才互咬。」看戏的司徒渡不忘添把火。
「闭嘴。」
「你才是狗。」
夜梓和风震恶两人脸色不快的发出吼声。
三天后,村口送别。
「夫子,我们会想你的。」
「夫子,你要回来看我们。」
「夫子,别忘我们种的树。」
「夫子,你的痔疮好了吗?」
「噗哧……」
「以工抵帐」的夜梓当过一段时日的夫子,因此孩子们知道他要走了,便向师长请假,送他一程。
原本是很感人的送别,偏偏其中一个哭得大声的孩子忽然冒出一句叫人哭笑不得的话,夜梓真不知该怎么答,一时之间,噗哧的笑声此起彼落,冲散了不舍的心情,哭脸变笑脸,互相你推我、我推你的打趣。
闹了一会儿,孩子们回书院上课了。
「有人来接你们了,还不快走。」
在这拨送行的人当中,风震恶是唯一开心的,他最希望夜梓等人离开,省得他提心吊胆,防着大尾巴狼偷鸡。
村口外一里处有座不高的小山丘,山丘旁边种了三棵杨柳树,杨柳树下约有二十几名劲装男子,有人骑马、有人站在马旁,似在等待他们的主子。
夜梓淡淡地说:「不用你赶,我会走,不过我要和『弟妹』说两句话。」所有的人当中他只舍不得她,她让他感觉到人生很充实。
风震恶往他面前一站,伸手往他胸口一挡,「既然是弟妹就不用多讲,我的小娘子不容你觊觎。」
「你配不上他。」她值得更好的,夜梓私心的认为。
「我是她最好的选择。」没有谁配不上谁,他们之间是谁也介入不了的两心相守,她要的,他给得起。
「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。」人,都得往高处走,越走越高才是正理,他身边的女人都想要尊贵荣耀,万人之上的地位。
风震恶却丝毫没有动摇,认真地跟他说:「就算你拥有天下,对她而言还是太小了,因为她只能待在四方墙里,像飞不出去的鸟儿一样被囚禁。」天底下最残忍的地方莫过于皇帝的后宫,为了得到同一个男人而争得你死我活。
夜梓默然,无法反驳,他的确给不了温颜最想要的东西,而她也不要他能给的。
面对外貌娇艳且能力超凡的温颜,是男人谁能不动心?可是在江山和美人之间,他只能选择前者,因为为了九五之尊的位置,已有太多人为他牺牲了,他必须为他们负责,担起上位者的责任。
「走吧!别让人等你太久。」风震恶这话有双重意义,从夜梓被逼退出京城至今,有一些人日夜期盼他早日回归。
「嗯!千山万水,等你。」总会再见。
「不必。」后会无期。
夜梓忽地笑出声,似是想到什么而发笑。
「喏,这个给你们。」温颜拿出两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。
「这是什么?」司徒渡好奇的摇了一下。
「别摇,里面是药,有止血的、解毒药、被蚊虫叮咬或是腹泻,我在每个瓷瓶上都贴着小纸条,一看便知用法,另外红色瓷瓶中只有一颗,救急用的,真的到生死关头再用。」能救命的,她偷偷用掉人形果炼制的,一共有九颗。
「哇!仙姑呀!谢谢你,我正想讨些灵丹妙药却不好开口。」司徒渡欢喜坏了,如获至宝的抱紧。
「谢谢。」夜梓暗喜在心却言简意赅。
「省着点用,你们仇家太多了,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救下你们。」总是相识一场,不想他们死于非命。
「温颜,你要不要跟着我们走。」没能忍住的夜梓开口一问。
「你很想死吗?」脸色一沉的风震恶将温颜拉开,自个儿往前一站,怒视说话不得体的混帐。
夜梓一笑,冲着他摇头,「看在温颜送药的情义上,告诉你一件事,依照朝廷的科举制度,为双亲守孝只须二十七个月便算出孝,不用守孝三年。」
闻言,他黑瞳微眯,「你是说我能参加今年的秋阐,中举后便可以考明年的春阐?」换言之,他不用多等一年。
「所以说,风震恶,咱们京城见。」他笑着挥手,大步走向等候他的人,一人牵马往他靠近。
「鬼才见他。」多大的脸呀!
杨柳树下的人全上了马,夜梓回头看了一眼,随即破空一挥鞭,率先纵马先行,司徒渡尾随其后,其他人也策马跟上。
马蹄踏地黄沙飞,烟嚣尘土漫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