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中了。」
「案首?」
「嗯,榜单上第一名的名字是风震恶。」如假包换,无可取代,明明白白的三个字清晰可见,没人涂改。
「真……真的是我儿,他是案……案首……头名……」兴奋到说不出话的容娴玉两眼发出异彩,似在打着什么主意,面色红润到有些不对劲,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要发生。
中了案首,不只村里人高兴,纷纷上门恭贺,送上贺礼,镇上的商家、大地主、大户人家也人到礼到,将风家里外挤得水泄不通,门庭若市。
就连知县大人也命师爷送来纹银一百两,祝贺风震恶高中榜首的同时也勉励他再接再厉,中个解元,他是县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,又是府城第一,考上举人易如反掌。
看到塞满屋子的贺礼和不该收的赠金,风震恶是倍感头痛,有些礼实在太贵重了,不是现在的他承受得起,想退却又不能退,全是人情,退了一人若是不全退,他受之有愧,可是退了别人的好意又会得罪人,叫人进退两难。
做人难,难如登天,他在收与不收间左右为难。
可是他母亲却恰恰相反,满到装不下的礼金、礼品让她笑得嘴都阖不拢,一下子病全好了似,不仅能下床招待客人,还一脸神清气爽病容全消的精神样,逢人便说自己儿子是世家子弟,很快就要回京,让大家有空去京里找她。
此情此景看在温颜眼中,有了不好的预感,未来婆婆的举动太过异常,恐会招来祸端。果不其然。
在半个月后,容娴玉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,她喜孜孜的拆开信封,可信上的字字句句让她脸上的笑意渐失,最后苍白如纸,看完之后泪流满面,凄厉地大叫一声——
「不——」
她吐出一口淤血,人往后一倒不醒人事,乐极生悲,不到三天便撒手人寰。顿失亲娘的风震恶忽觉孤寂,无所依恃,如同大海中一艘孤舟,摇摇晃晃不知方向,在海面上漂流。
虽然他晓得母亲被药毒侵害的身子撑不了多久,但身为儿子的孝心仍希望她多活上一段时日,他可以苦一点,忍受她时不时的无理取闹和自以为为他好的作为,只求阎罗王能晚些带回她。
可是这小小的愿望却是落空了。
看着漆红的福棺,挂满院子的白樟随风飘扬,檀香味入鼻的香烛袅晏白烟上升,焚烧后的纸钱味……他有点傻了,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
他娘死了,跟他爹一样,含着冤屈和不甘而死,他们在阖眼的那一刻是否后悔,为了尘世俗事而枉送性命。
许久不曾开过口的风震恶面色憔悴,双膝着地跪在母亲灵堂中,一张一张烧着纸钱和温颜摺的莲花,蓦地,一道素白的身影来到,陪在一旁跪着。
「别伤心了。」她伸手握住他的手。
这时候风震恶最需要的是陪伴,所以她陪着他渡过最艰难的一段。
从容娴玉气绝、净身、换衣、入殓,她一步也没离过,三天来她始终陪在风震恶身侧,以儿媳妇的身分帮忙烧纸、上饭,早晚三炷清香,停灵待葬……村里的妇人也来帮帮手,处理丧礼事宜。
「安慰人的话我不会说,什么节哀顺变太敷衍了,我只说一句,你还有我,你不离、我不弃,陪你一直走下去。」温颜心疼地看着他,知道他的悲伤藏在心底,再多的眼泪也补不满心里的空洞。
她老实承认,她不喜欢准婆婆,太矫揉造作、以自我为中心,没想过丈夫和儿子的感受,活在自个儿编织的美梦中,一再消耗亲人的耐心,把自己跟别人都推到悬崖边。
只是她也不想她死得太早,人活着什么都有可能,何必为了一时的不顺心,继而钻进牛角尖再也走不出来。
「颜儿……」喉咙发苦的风震恶轻握温颜小手一下,而后看向摆放厅堂的棺木,他的眼眶发烫,泪水却流不出来,脑海中回想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,一阵鼻酸涌了上来。
「人死了就解脱了,不用日日喝着苦药,怨天怨地怨荣景不再,风婶子去了叔叔身边也算夫妻团聚。」温颜柔声劝慰。
「嗯!」他由鼻腔发出轻声,仍能听出不舍的哽咽。
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得振作起来,不可自暴自弃失了本心,人一迷惘很容易走错路。」温颜轻抚他的脸,希望他好好哭一场发泄发泄。
他面色沉重的点头,「我知道。」
温颜吐了口气,她不想伤口撒盐,可是他有知的权利,任何人都不能剥夺,于是,她还是开了口。
「有一件事,也许你想知道……」她说时有些难过,为他而难过,有这样的娘真是……死者为大,她不好多做评论,只陈述事实,「你娘前几日给京里送了一封信,内容写了什么没人知晓,是里正伯伯帮忙寄的,里正伯伯昨儿来上香说的。」
「她又给我祖父写信?」
风震恶再难过也不免恼火,怎么没完没了,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自取其辱,亲生儿子过世都不闻不问,岂会在意守寡的媳妇和不是养在身边长大的孙子,他们母子还是风家人吗?
也许祖父早就忘了嫡长孙长相,在祖父心中只有杜月娘母子,她才是他的心头爱,掌中宝,正室和嫡出子女全是碍着他们两情长久的绊脚石,离他们越远越好。
「嗯!不过回信的不是令祖父,而是……」她顿了一下,不知该不该让他知晓,增添他的伤痛。
「说吧,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。」望着安静的红木棺木,他最亲的亲人躺在里面,死不瞑目。
「写信之人自称是风家主母,不过我猜应该是令祖父的妾,几年过去了再无人阻她出头,因此升为平妻,与你祖母平起平起,只是祖母她……她在家庙修行……」
「什么?」悲愤中的风震恶忽地站起。
温颜拉着他的手,要他冷静,「也许儿子都不在了,因此心灰意冷吧!记得你说过,你祖母的娘家有人在朝身居四品官,相信没人敢动她,那个女人想对付的是你们……」
风老爷子风定邦原本娶妻薛氏,岳父为吏部侍郎,夫妻感情和睦,鹈蝶情深,生有两子一女,谁知没几年远房姑母偕女前来投靠,表妹杜月娘年方十六,貌美如花、肤白胜雪,一双桃花眼特别勾人,表哥、表妹眉来眼去,没多久就勾搭上了,两人暗通款曲,表妹便有了身孕。
因为孩子,也因为风定邦的喜新厌旧,移情别恋,风府多了一名贵妾,过了不久生下风震恶的三叔风长雍。
「……你大伯家的女儿早早被逼嫁,嫁了个关外富商,大伯母在女儿嫁人后回了娘家,而后二婚嫁给丧妻的缲夫,也离了京,最后一张信纸写着,逐出家门便不是风府子孙,族谱上早已除名,叫你娘勿再纠缠,否则天下将无你们母子容身之地……」
后路已绝,所以他娘不再有任何希望,才会绝望的不想活。
「把我从族谱中除名,凭什么?」他双手握拳,因怒气而全身颤抖,若是杜月娘站在他面前,他定会一手拧断她颈子。
除了犯重大过失,污及家族名声,族长和各耆老商议开堂会,由族中大老决定此子孙留不留。
在没开祠堂议定之前,谁也无权删除风家族子孙的名姓和身分、地位,而女人……更遑论是平妻,在族规中只有男人能入祠堂,妇人只能在外面等候,由妾升平妻仍不是元配,她何德何能拿得到族谱,并擅自除名。
「她写是这么写,但真假有谁知晓呢,你也别太当回事,听听就算了。」她不信一个妇人能只手遮天,也就一朝得势了,想逞威风,给人下马威,一吐被人压在底下的怨气。
「我想去一趟京城。」他想替他娘据那女人一巴掌,将爹娘牌位送进风家祠堂供奉,永享后人香火。
「现在还不适宜,你在守孝,而且你三叔在六部当差,听说是个员外郎。」民不与官斗,目前的他们势弱,还不能与之相争,需要时间累积实力,将其击倒。
风震恶握紧了拳头,咬牙道:「我娘不能白死。」
他买了好药回来,至少还能拖上两、三年,娘亲不该死在别人的恶意谎言上。
他以为娘亲还能等,以他的能力一定能中进士让她诰命加身,日后坐着轿回风府炫耀炫耀,让那些认为他们已经山穷水尽的人瞧瞧,不靠风府名头母子俩也能过得风光。
可是她不等,也等不了……娘亲死前有多怨恨才不肯闭眼,他当儿子唯一能做的事是帮她完成遗憾。
「我知道,你想还以颜色,只是你要成长才能应付扑面而来的恶狼。」
他们真的太弱小了,她爹只会读书教书,他们就两个人,除了老头教了他们一点武功外,要人脉没人脉,要银子没银子,连打架都没人家府里人手多,暂时还无法硬碰硬。
「颜儿,你帮我。」师父说她机智过人,狡猾似狐,心眼多得数不尽,当她的敌人下场非常惨。
水眸如镜轻闪了一下,温颜把他的手放开,「怎么帮,杀了他们吗?」
杀人对她而言如探囊取物,不是难事,问题是他想让人死吗?
「不,我想他们跟我爹娘一样失去一切,忿恨不休却又不得不像狗一般求我。」爹的恨、娘的怨,他们一家的家破人亡,他都要一一讨回,让爹娘心中的不甘得到宽慰。
她想了一下,提议道:「过得比人好才是真正的报复,让人仰望你,仰你鼻息过日。」
「我们去『亡魂谷』。」风震恶双目凌厉。
温颜一听,惊愕地瞠大了眼,「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疯了。」
「颜儿,你不是一直想去吗?我不拦着你了。」他也去,两人联手搜括。
她没好气的瞪他,将害死他娘的书信往他怀里一塞,「我不帮你找死,一口棺木装个死人就够了。」
「亡魂谷」顾名思义是死人居住的地方。
天坳村附近的山后面有座绵延百里的峡谷,据说数百年前曾有两军在此交战,死伤无数,因为山谷两端被巨石封路,活着的人出不去,便埋骨谷中。
几个朝代灭亡,又几个朝代兴起,原本寸草不生的沙砾谷地有了人血浇溉,人肉腐烂为土,人骨风化后成了养分,因此渐渐生出奇怪花草,有红有绿,五彩缤纷,有的有毒、有的能治病,满谷花草香。
老人们口耳相传,说亡魂谷白日美景如画,夜里阴风惨惨,还伴随着刀剑声和死人的呜咽,喊着要回家,但没人真正见过谷里的亡魂。
去年有一回她练轻功,追着一只大黑鹰跑,老鹰越飞越高,她也越追越紧,不意闯入一处白烟四起的黑山,走了一段距离,才发现事情不对。
这座黑山是座火山,喷气孔不时的喷出浓烟和热气,温度之高足以将人蒸熟。
幸好她追的大黑鹰不晓得为何在山脉周围绕行,而她刚好身上有季不凡给的紫玉箫,她便将紫玉箫往上空一抛,身子一纵踏箫而上,捉住飞行中的老鹰双爪。
多了个人,有点载不动的大黑鹰往下一沉,但它也不想烧成鸟干,因此卖力的向上拍翅,往东飞了三十几里,大黑鹰才在悬崖峭壁上的鹰巢降落。
不知身处何处的温颜找着出路,忽见谷底繁花似锦,于是下谷查看,想着也许有路离开,谁知这竟是荒废千年的药谷,虽偶有杂草野花丛生,但成千上万种药草在谷中野长野生,茂密到她无从下脚。
她顺手拔了几株药草,又挖了两根萝卜似的人蔘,还有一些只在医书上看见的珍稀药材,一待就待到傍晚,大黑鹰又在崖上叫,似在提醒她快走、快走……
出不了谷的温颜将主意打到大黑鹰身上,她用藤蔓编成绳,施展轻功上了悬崖,抛出草绳套住大鹰,让它带她飞过火山。
那只老鹰差点被她折腾死,等她落在原来的山头已过了子时,全村子的人拿着火把入山寻人,她被冲在最前头的风震恶找到,那时的他红着眼眶,一副快哭的模样,见到她立即紧紧抱住,谁来拉也拉不开。
大概是怕了吧!
她对于那些药草念念不忘,很想回到那儿采药,可是那只大黑鹰再也没有出现过,亡魂谷的传说依然是传说,鬼魂游荡的地方。
「颜儿,我不想抱憾终身。」他们二房受的委屈太多了,身为人子若坐视不理,他还是个人吗?
母亲的死让风震恶心态扭曲了,他想他若有很多的银子便可做很多想做的事,即便撼动不了风家这棵根深的大树,至少也要剥去一层树皮,让人知道他是啸月的狼,有口咬人的獠牙。
因此他想到亡魂谷,那是获利最快的捷径,灵芝,何首乌,人蔘,以及数也数不清药草,他何愁无银可用,满地是黄金,俯拾可得。
他没想过亡魂谷的险恶山势和岩浆环绕的可怕,只想要报仇、报仇、报仇……将负过他们一家人的人踩在脚底,感受他们曾经受过的羞辱。
「你……」她气到嘴唇发颤,觉得他太胡闹,可是看见他眼底隐忍的泪光,升起的怒气像退潮的潮水,一下子消失了,只留下怅然,「让我想一想,我也不是无所不能……」
她是人,不是神,能力有限……蓦地,温颜脑海中浮起一物,她想她应该做得出来。
「颜儿,谢谢你。」只要她肯帮他,这事便成了一半。
「先别谢,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帮到你。」她不想被赶鸭子上架,可是面对牛脾气,一心复仇的未婚夫,她于心不忍,没法子冷眼旁观,眼睁睁看他做傻事,自毁前途。
「我收到你的心意了。」他嘴角一扬,笑得令人心疼。
什么鬼心意,他想得真多……温颜在心里一啐,目光看向明明暗暗,即将熄灭的香烛。
人死如灯灭,还强求什么。
「该起灵了,你们……呃!你的灵位捧好,颜丫头,虽然你还没过门,不过风家就只剩一人,我和你爹提了,引魂幡你来拿,跟着送葬队伍上山头……」也没人了,只好由她来,不得已。
习俗由长子捧灵,次子手拿招魂幡,无子由族中男丁来替,若无男丁也可以由女眷做,但温颜是未过门的媳妇,照理说还不算女眷,拿起白幡似乎对亲爹有所不妥。好在温醒怀是通情达理的人,对自家的学子和半子一向相当爱护,知道事出无奈便通融了。
「我拿白幡?」温颜无比错愕。
村长招着手,抬棺的村民一个接一个走入停棺的厅堂,「还楞着干什么,看好时辰下葬,再不出发土都干了。」
他指的是墓土,棺木放入墓坑后掩埋的泥土。
「真把我当男丁用……」她嘀咕着,拿起放在棺木旁边的白幡,照着道士说的往前走,边喊亡者名字,表示要出门了,跟紧。
「起灵——」
一声起灵,棺木缓缓抬起。
「摔盆。」
一只泥盆摔成碎片,摔完泥盆的风震恶转身捧起娘亲的灵位,灵牌上「容娴玉」三个字映入眼中,他双眼迅速模糊了,泪光涌动……
「走了,送亡者上山——」
人不多,寥寥几个,除了几个抬棺者,也就道士,村长带着几名帮忙填土的村民在送葬队伍中行走。
温醒怀远远落在后头,他不是来送葬的,而是上山探望老朋友,风长寒埋在地底,他带了壶清酒与好友共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