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,将亮未亮之际,打鸣的公鸡站在垒高的稻草堆上,仰长了五彩鲜艳的鸡脖子叫晨。
鸡啼三声,仍未叫醒这家小主人,天,还是没亮,有点微光。
尽完责任的大公鸡跳下稻草堆,五只下蛋的母鸡已在窝巢了下了五颗蛋,咯咯咯的出来觅食,低头啄着地上的小石子,在圈起的鸡窝里走来走去,啄食漏网的米糠。
这是一间还不算老旧的三合院,有五间屋子,中间是正堂,招呼来客和供奉女主人牌位,左边两间屋子是小姑娘的起居室,一间是卧室、一间供她摆放物件,右边则是男主人寝间和书房,旁人不得进入。
正屋两边各有三间厢房,一边打通做为学生读书的书舍,一边是客房、厨房,以及洗漱间,茅厕有两间,在三合院后头,与柴房相邻。
这家的男主人是位夫子,在村子里开办私塾,一个月收费三百文,包一顿中饭,学生不到二十名,因此算是勉强可度日的穷夫子,妻子早逝,与年仅九岁的女儿相依为命,只要不有大病痛,日子还是过得下去。
「温颜、温颜……」
「温颜、温颜,你起来了没?」
三合院的隔壁就一户邻居,两家隔着一堵人高的红砖墙,邻家是少见的二进院。
在以泥砖房为主的小村子里,这座二进院可说是唯一的「富户」,有大房子又不缺粮少食,令人羡慕。
不过外人看来是一回事,实际上情形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,这家人是不缺吃喝,但是说起银子来,那也是一把不可道于人知的辛酸泪,只可意会,无法言喻。
「别喊了,一大早扰人清梦,我快困死了……」靠着墙的四方窗子一拉开,露出一张睡眼惺松的小脸。
一向重眠的温颜早上起不了床,日上三竿才能起床,她还有很严重的起床气,谁吵她谁就是她仇人。
而她那身为女儿奴的帅爹爹从不吵醒自幼身子就弱的宝宝,一向让她睡到自然醒,老当她才三岁大。
「温颜,前两天刚下过雨,你不是说要上山捡草菇吗?还要看看有没有草药,叫我早点叫醒你,以免去晚了菇子被村里的大娘、姐儿采光了……」
一人高的围墙上冒出半截身子,趴在墙头,一名容貌俊秀的少年年约十一、二岁,脚下踩着木头桩子朝小姑娘轻喊。
揉着眼皮子,温颜打了个哈欠,伸伸懒腰,「好啦!你等我一下,马上就好,你背着箩筐在门口等我。」
「好,你慢慢来,不用急,我等你。」少年脸上带着微微的红,不知是清晨的微寒冻红了,还是害羞。
穿着单衣,发丝乱成鸡窝头的温颜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洗脸穿衣、梳理头发,而是从放在床头边的小柜子上,取出放在匣子里的蜜饯,先吃上一颗补上热量和糖分再说。
对乡下人家而言,糖算是奢侈品,虽然温醒怀疼女儿为女儿准备一小盒糖块给她备着吃,可是数量还是不太够,她半个月就吃光了,而家中的银子只够过冬。
所以有低血糖问题的温颜改吃含糖的蜜饯,一样有清醒作用,酸中带甜,甜中带酸的小果子让人一下子醒了过来。
一会儿,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温颜也背了个小背篓出门,她穿着保暖的小袄子,衬了棉花的绑脚裤和皮制小靴,头上绑着没有任何饰物的麻花瓣,样式简单又方便出入,手上拿着夹着肉片的大馒头。
「给你。」
看着白面馒头,高小姑娘快半截身子的少年咽了咽口水,却还是婉拒道:「我……我不饿,你吃……」
他才一说,肚子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,让他困窘地红了脸。
「拿着,我昨儿特意叫我爹留的,放在未熄火的灶上温着,早上一起来它们还没冷掉,趁热赶紧吃。」
她一共留了五颗馒头,三颗有肉、两颗没肉。
她爹是大人,食量又大,所以两颗没肉,一颗有肉的馒头,管饱。
而他们还是孩子,一人一颗夹肉的馒头,管私塾煮一顿午膳的周大娘做的馒头一向很大,够他们填饱肚子了。
「嗯!温颜,你真好。」
少年接过大馒头吃着,吃相斯文,很有教养的样子,反观走在前头的温颜,大口咬着馒头,三、两下就吃个精光,两颊鼓起的模样像贪多的小松鼠,让人深恐她会噎死。
「我不好,我只喜欢当坏人。」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,村里就没几个好人,全是碎嘴的,和想占便宜的。
「温颜,喝水,别噎着了。」少年拿出煮好放凉,用竹筒装的红枣茶。
不跟他客气的温颜顺手取来,仰头喝上一大口,「快走,别磨磨蹭蹭了,不然又遇上大嘴婆……」
真的不能背后说人闲话,才刚说到大嘴婆,村里起得最早的陈三娘和女儿大妞正好迎面而来,她家是做豆腐的,母女俩起早贪黑的磨豆子,点豆腐,再挑到十里外的镇子卖。
这家的男人是个懒汉,只负责磨豆子,其他一概不管,磨完豆子便回去睡懒觉,睡到妻女卖完豆腐回来才起床数铜钱,看赚了多少。
所以这对母女有了红眼病,十分嫉妒温颜的好命,每回一碰上总要酸上两句,说些扎人的酸言酸语。
「哎哟!小温颜,难得见你起了一大早,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成,瞅瞅,我都要沾福了。」哼!瞧这一身衣服可真体面,碎花小袄来着,她家大妞只能穿她的旧衣。
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,眉清目秀,白白净净的,一双水灵灵大眼像是会说话,叫人看了又妒又嫉。
若她家女儿有这丫头一半长相,媒人早上门提亲了,也不致让她愁白了发,从早到晚担心女儿嫁不出去。
「婶子早。」即使不太乐意,想绕过陈三娘,但是为了爹在村中的声誉,温颜规规矩矩的问候一声。
「早呀!温颜,一早带着小未婚夫上哪去呀?啊,是童养夫,多乖巧,妇唱夫随呢!」她捂着嘴,老母鸡一般的格格笑,眼露轻蔑和不屑,还下巴一抬用鼻孔睨人。
「我不是童养夫。」涨红脸的少年怒不可遏。
「别理她,有人天生多长一张嘴巴。」温颜拉着少年的手,快步走过陈三娘和她女儿。
「啧啧啧,都手牵手了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……」陈三娘嘴贱,一张口就停不下来。
温颜倏地一回头,「婶子,你家二郎、三郎的束修要记得送过来,再不交钱就没书念了。」
「你、你跟我要……要银子……」她忽地口吃,面色忽青忽白,还有些发紫。
「我爹是个读书人,不善与人口角争执,但你家从去年九月、十月、十一月到腊月中已欠了三个半月的束修,再不付清真的得回家种田了,今年起我家由我管帐。」她可不是她爹,高风亮节,宁可缩衣节食也要作育英才。
温醒怀就是个死读书,读死书的呆书生,整天之乎者也挂在嘴边,考上个秀才功名就因家境缘故而未再进一步,以自家为私塾收了学生,教些三百千,识识字。
村里的孩子普遍家境不好,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,他教的是启蒙,六到十岁左右的孩子,日后出去不被骗,或做个帐房,不要求高深的学问,四书五经也就偶尔讲上两篇。
当然也有几个上进的学生,在温夫子的启蒙后到了镇上的私塾就读,他也乐观其成,代为写推荐书函。
只是温醒怀为人太过和善,教学生是有教无类,谁想来都能来,可是一遇到有人叫穷,想拖欠一、两个月学费,他虽面有难色却狠不下心拒绝。
这一拖再拖拖到「忘了」,还厚着脸皮蹭上顿饭,长久下来也是不小的负担,脸皮薄的温醒怀依然不好意思开口催讨,像陈三娘这样的人家就故意欠着,欺负老实人。
「这……呵呵,时候不早,我们要赶着去卖豆腐,回头再聊……大妞,走了,还看什么……」再看也是别人的,没她的分,人家早被相中了。
大妞一看再看温颜身边的少年,如果不是被她娘拉着走,都想往人家身上扑,一诉衷肠,「娘,我和锦年哥哥说说话……」一句也好,她好喜欢他,想跟他在一起……
「说什么说,就你那长相人家瞧得上眼吗?别给老娘丢人了。」她还有自知之明,落难的公子仍是天上星星,不是他们高攀得起的。
「娘……」
「走了,还卖不卖豆腐,一会儿卖不完,看你爹会不会打死你……」银子最实际,不咬人。
晨雾中,陈三娘母女越走越远,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,直到听不见,消失在渐渐散开的白雾里。
温颜两人也继续往山里走,一边走一边说话。
「还叫你锦年哥哥,真是不要脸,大妞都比你大一岁呢!」她怎么叫得出口,听得人都起鸡皮疙瘩了。
「我不是童养夫。」少年气闷的跟在温颜身后,面色潮红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。
明明身子不好的人是温颜,可是在一个冬天的进补后,反而她比邻家少年的气色还好,爬起山来健步如飞。
「风锦年,你是傻的呀!别人胡说一通你也当真,你要是觉得太早定下婚约,你解除不就得了。」
真当她非他不嫁呀!外面那么大,她迟早有一天要走出去,看看这世界,没婚约在身正合她意。
一听要解除婚约,风锦年急了,连忙捉住她的手,「我娶你,温颜,我只喜欢你一个。」
风锦年的爹风长寒原本是世家公子,住在五进的大宅子里,家族庞大、人口众多。
风长寒是嫡出的孩子,无奈其父宠妾灭妻,偏爱侧室,在侧室的算计下,身为嫡长子的兄长因病暴亡,身后只有一妻一女,而他则被诬陷对庶母起了不轨之心,遭盛怒之下的父亲逐出家门。
幸好其母将其私房和首饰全给了净身出户的风长寒应急,这才买下一座宅子和百亩田地供人佃租,有些许银两傍身。
只可惜他颇有些书生意气,不能忍受名声被毁,更不愿承认这无稽的罪名,郁结在心,一病不起,成日与药为伍,缠绵病榻。
心结不解吃再多的药也好不了,上好的宅子和田地也因为看病吃药而一样样卖掉,最后只好搬到天坳村。
那年风锦年八岁,就搬到温颜家隔壁,他们手中尚有余钱,将残破的农家改建成二进院,留着一仆妇一婢女侍候,只是坐吃山空,后来仆妇和婢女也养不起了,放她们走了。
去年冬天特别寒冷,大雪封山,刚考过府试的风锦年打算隔年春天再考院试,若能考进官学,便成为年纪最小的秀才老爷。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他爹的药没了,没法出山买药,就这么熬死在床上,死前怕妻小无人照料,便和隔壁心善的温醒怀定下儿女亲事,盼温醒怀能多看顾一、二。
但是温醒怀也是个黍麦不分,人情世故少根筋的人,为了帮忙风家的丧事竟把高烧的女儿独留在屋子里,她因热而踢开被子,活生生冻死了,大半天无人得知她已死去多时。
等温醒怀想到女儿该吃药匆匆往回赶,却见女儿站在灶台前,升火熬着米粥,没灶台高的孩子将切碎的腊肉放入粥里一起煮,面无表情的看着提着药包与她对望的父亲。
那时温颜已经不是原来的温颜,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,她是无国界医生,以及国际排名前三的杀手,她被卷入公共汽车爆炸案,当时车上有恐怖分子安排的人肉炸弹,她根本逃不掉,全车二十七人一起炸成肉块。
「好了,我知道了,你激动个什么劲,把手放开,我们早点进山好早点回去,你下午还要上课。」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娶老婆?等他见过的世面多了也就不稀罕她这个小村姑。
温醒怀的学生以七岁以下的居多,对于他们的安排是,上午上课,到了下午便练字、背书、复习教过的课文。
而几个年纪大又有上进心的孩子则另外再教四书五经,制艺作文,风锦年是其中之一,也是书念得最好的一个,连天坳村村长都寄以厚望,主动帮他出午膳费用。
要不是被他爹耽搁,今年三月天坳村又出一位秀才郎,不用等到守完三年孝再考。
「温颜,你真的认识草药吗?」
他本来一直以为要上山采蕈菇,谁知道进山前她说还要顺带找草药,他就纳闷了,她什么时候认识草药了?
在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全身裹得紧紧的,不肯踏出房门一步,彷佛一出门就会冻成冰棍。
二月初五,天气乍暖还寒,越往山里走越觉得山风冻人,他手上套着温颜为他做的露指兔毛手套才暖和一点,脚上鞋子里也是塞兔毛,但不是皮制的。
去年冬天太冷了,两个孩子馋肉了,身子好一点的温颜就教小未婚夫设陷阱捉兔子,两人也算好运,捉到一大两小的兔子炖肉吃,两家四个人刚好吃一顿。
大的兔子剥了皮给脚小的温颜做了一双免毛皮靴,两只小兔子的皮毛做不成一双男孩的靴子,温颜灵机一动便照着锦年的手画了手形,前后两片缝在一块便成了手套,做成露指的款方便他练字或做其他杂事。剩下的兔毛也没多少了,直接塞入他的布靴子里,至少保暖些,不会冻着了,物尽其用。
「一知半解。」
她穿越前学的是西医,开膛剖腹不在话下,可是对于中医就是雾里看花,几种常见的中药倒还识得,像金银花、连翘、鬼针草、黄花地丁、三七等,像黄精、石斛、当归、天麻、红景天这一些药材,就算她瞧见了也认不出来。
不过她穿越过来之后有恶补了一下,能认得的种类更多了。
「嗄?」他愕然。
「收起你错愕的表情,一知半解就不能挖草药了吗?你爹临走前送了我爹一箱笼的书,其中就有两本医书和一本草药简要,药草书上记载了上百种常用药草,还附上草药和草药形状的说明,人没傻就能找到。」
「你看过书了?」他记得爹生前常翻阅医书,久病成良医,爹想治好自己,只可惜……事与愿违,风锦年面色怅然。
「看过了。」这不是废话吗?要是没看过她也不会来找药材啊。她得好好地引导他,让他开窍,别问些傻问题,也别像她爹一样成了死脑筋的人,不知变通。
风锦年放心的吁了口气,「温颜,山上危险,有吃人的野兽,我们不能进得太里面,安全为上。」
「嗯!知道了。」罗嗦。
温颜口头敷衍着,心想若能打头狼或獐子就好了,家里缺钱,她又想吃两口肉,整个冬天憋坏了,嘴馋。
「温颜,你看那边的枯木上头,长了一片白白的是不是菇子?」风景年指着不远处一棵倒木。
「咦!你眼睛真利,那是平菇。」数量还真不少,能采半篓子。
「你别动,我来摘,那边草多,会割伤你。」他找了根枯枝往草丛上打了几下,没蛇出没才靠近。
「嗯!你摘平菇,这里有些草菇,我来采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