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绪一时浑沌,是过了一小会儿才骤然记起,她应该在那个关黑无明的陵墓中才是,未料魂魄飘荡竟不自觉间自个儿荡回毅王府了?
而眼前这四、五个婢子皆是生面孔,她不曾在王府里见过,崔总管怎能任她们如此大胆无礼闯进爷的书房,还胡乱地挪移摆设?
“放下!不许你们动爷的东西!”
“那是爷的,你们想搬哪儿去?快放下!”
幽魂边喊得气极败坏,边扑过去,自然是什么也没扑着,却听她们又说起话来——
“咱们家的爷在南边打了大胜仗,听说连东南一带的河寇都给扫荡干净,皇上封爷为大将军,还赐下这座大宅子,咱们努力打扫干净,就等着爷风风光光回帝京。”年岁最长的大丫鬟挥着鸡毛挥子东挥挥、西撑挥,笑得一脸春风得意。
“香吟姊姊,我听我阿娘说,这大宅子已经整整十三年没住过人,可皇上一直命人管着,时不时修缮保养,足见皇上很看重这座宅第呢。”十四、五岁模样的丫鬟蹲在桶子边绞湿巾子,眉眸间也是满满笑意。
另一名小丫鬟边擦拭桌椅边道:“我听老管事秋伯说过,说这座宅第原是毅王府,皇上当年很喜欢毅王这位皇堂叔,但毅王一生未婚,走的时候好像不到四十,也没留下子嗣,所以宅子就一直空着,皇上这会儿肯把它赏赐下来,咱们爷定然是深得圣心呢。”语气中尽显欢喜。
“十三年……十三年……”
幽魂愣在原地口中喃喃,努力转动思绪——
眼前这些婢子的爷圣眷正浓,打了大胜仗正要返京,而她家的爷……原来已故去十三个年头了吗?
爷走的那一年,司礼官在丧礼上吟念祭文,那时写在祭文末的年号是定荣十八年,她记得自己是死在定荣十五年,所以她在爷的身边飘荡了约莫三年光阴,爷长她十二岁,她死时二十三,爷三十五,而爷则死在三十八岁那一年,确实连四十都不到……
她想起他总是宵衣阡食还少眠少食,为皇上和朝廷当真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,就连死都不是善终的死法,十三年了……十三年后的他早化成一具白骨,她依旧没能等到他。内心一直隐隐期盼,天真想着,说不定她能见上爷一面,在他死后,能否见到他的魂……
她还要飘荡多久?她还能等到他吗?
又或者,爷早就投胎转世,她始终是要孤伶伶的一个?
此时——
“咦?怎么有只木盒在这儿?上头一层灰呢。”
某个小丫鬟一嚷,从临窗的半月桌底下捧出东西,直接放到半月桌上。
香吟微皱眉头,啧啧两声。“半月桌铺着长桌幔,把桌底下给掩实,这些年负责打扫这座宅第的人也实在太不用心,都没想撩开桌幔扫扫桌底下,才会积了这么多灰尘,咱们可不能那样。”
小丫鬟们一同应声,有人已绞来湿巾子将木盒上头的灰尘擦了去。
“香吟姊姊,瞧,这盒子好漂亮,是黄花梨木的木料,可贵了。”
“上头这是……喜鹊吧?喜鹊和梅花呢,雕得真好看。”
几个姑娘家围了过去,幽魂也迅速荡过去,见到那“喜上眉梢”的木盒,她浑身颤抖,感觉眸眶已热。
“香吟姊姊,这里边莫不是装了什么金银珠宝?咱们打开瞧瞧吧?”
“好,我来。”香吟两眼发亮,撩撩双袖,在小丫鬟们屏气注视中“啪”一声扳开铜制搭扣,开启木盒盖子。
……就这样被打开了。幽魂始料未及。
她曾盼过又盼,想过又想,在好奇至极之后物极必反,最终变得无感,木盒里到底藏着什么,她已不在乎,却在十三年后的今时今日,毫无相干的人轻易在她面前开启。
“什么玩意儿嘛——”大小丫鬟们嗤之以鼻,大失所望。
“唔……乱七八糟的,还有双绣花小鞋,不过这玉兔耳蹲倒颇可爱,兔子眼睛还是红色的,做工算不错……咦?怎么只有一个,要成双才是啊,一个怎么戴?这是哪里捡来的吧?”叹气。
没有金银珠宝也无翡翠玛瑙,大小丫鬟们不管了,把木盒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数倒在半月桌上,只收起那个黄花梨木盒,几个丫鬟在香吟的催促下重拾手边的活儿,继续清扫书房。
半月桌上那些遭嫌弃的东西,幽魂却是看痴。
十三年前发生在书房里的那一场行刺,木盒当时确实被护住,但应是在混乱间被扫进半月桌底下了,加上有垂地的桌幔掩着,才能保留到如今。
从木盒中倒出的东西并不多,却件件震撼她的心弦。
一根乌竹狼毫的小楷毛笔。
一双紫底铃蔺纹的绣花鞋。
一只玉兔嵌红珠耳珰。
一方绣着青青老松的巾子。
一个羊皮镶铜扣的护指套。
全是陈年旧物。
全是……她的旧物。
有她自个儿买的,也有她家的爷给她买的。
那根乌竹狼毫笔是她初入毅王府所用之物,爷赏给她的,说是要她好好跟着读书练字,也得随着账房老管事学看账、算账。
“本王懒得管那些,往后账房管事来汇报,你给管着。”
入王府是为报恩,爷都这么要求了,她那时当真拼得很,万幸自个儿在霍家堡本就帮着娘亲管账,接手王府的账务便不觉太难。
后来乌竹狼毫笔被她用得太凶,毛尖已不够润顺,她自然是换了新笔,以为将旧笔丢了,却是被他收藏了去。
而那双陈旧的绣花鞋……依稀记得是某年上元节,她与王府里的丫鬟姊妹们一块儿出门看花灯,跟一位卖鞋的大娘买的,穿过一年后就不能穿,因她个儿抽长,脚也跟着长大,绣花鞋已不合尺寸。
玉兔嵌红珠的耳珰是她十五岁那年买给自个儿的生辰礼,某一回戴着它们出门办事,回来才发现耳珰少了一边,当时实不知掉哪儿去,又是如何被爷拾走?还有爷定然知道耳珰是她的,为何私藏起来不还她?
为何?为何……
她当真不懂吗?
看着那方绣着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,那是她绣得不怎样的成品,当年本以为在亲手绣出后,能送给爷当他的生辰贺礼聊表心意,然最后没敢送出,因为实在绣得不好,她拿不出手。
而她明明把巾子藏起,藏到后来连自己都忘记有它的存在,爷却将它收在木盒里。
她还不懂吗?
那羊皮镶铜扣的护指套是爷送她的第一具护套,当时她进王府将近一年,见爷时不时在院子里架木靶子练射箭,瞧得她都动心,爷便开始教她射箭,护套是用来环在腕上、套在指上,拉弓放箭时就不会轻易将手指磨破。
后来也是因她年岁渐增,四肢变得更修长,手掌和手指也变大变长,旧的护指套已不合手形,爷之后又送她新物,她却不知这一件旧物何时又回到他手中。
她只知每回当她连着好几发、箭箭命中靶心,然后开心地回眸,爷总是在那儿对着她挑眉微笑,她还会有些得意忘形地抬高下巴,甚至道——
“爷,清儿都能当你的贴身护卫了。”
爷会哼笑两声,甚至弹她额头一记,半戏谑半嘲弄地唤她——
“傻丫头。”
幽魂流下两行泪水,此际回想,忽觉那一句“傻丫头”像拢着满满宠溺,有什么藏在其间,幽微却又深浓。
她记起他的眼神,深邃深沉,那黝黑的瞳仁里却湛着光。
她记起他嘴角翘弧,笑着她,却是再真实不过的愉悦……
她想当爷的傻丫头。
她想他了,好想好想他,可她能上哪儿寻他?
他早就不在,早已化成一具白骨,魂魄不来相会,茫茫天地与这茫茫世间,上穷碧落下黄泉,她与他永远再不能相见。
“好了,书房收拾得差不多啦,再把地扫扫就成了。”
“香吟姊姊,那从木盒里倒出来的这些破旧玩意儿该怎么办?要留着吗?”
“留什么留?都不知谁用过的破东西,竟还收在那样好的木盒里。”香吟扭着眉。“喜六正在外头院子烧扫好的成堆落叶,把这些破东西拿出去一块儿烧了吧,至于那仅余单边的玉兔耳珰,你们谁要谁取去。”
“香吟姊姊,耳珰上的玉兔虽小,但白玉玉质挺温润的,是好玉呢。”
香吟哼了声。“咱们家的爷如今得势,受皇上青睐,往后还怕没好东西赏下来吗?爷一向大方,他吃香肉,咱们定然也能跟着喝好汤,哼哼,那耳珰上的白玉兔入不了我的眼。”
“姊姊说的是,咱们以后还怕没好东西吗?这耳珰丢了吧。”
“嗯嗯,全部烧掉才干净啊。”
“烧掉烧掉,瞧着真有些不舒服。”
幽魂喃喃哀求着,泪流满面地哀求,但没有用的,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丫鬟抱着她那几件旧物,全数抛进燃着落叶的熊熊火焰中。
她克制不住发出哀鸣,灵体徒劳无功地扑向火堆,捞不起那一件件旧物,仅能见它们被烧作灰烬、白玉碎裂……
“啊啊——”
“不……不要啊——”
“啊啊啊——啊啊啊——不要啊——”
幽魂哀鸣不断,浑身痛得不能再痛,她像被撕裂成无数片,恐怖的空乏再度如潮似浪兜头打下,打得她意识震荡,眼前糊作一片。
她彻底崩溃,终至昏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