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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上眉梢(上) 第一章 千悔与不恨(1)

  白雪轻落,白幡轻扬,映入眸底的是透着悲凉的素白。

  幽魂在这座布置成灵堂的开阔大厅上不知呆坐多久。

  她没了心跳气息,似乎也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,一开始察觉到自身仅是一抹灵体时,她甚至失去记忆,没有肉身,亦无姓名,幽魂忘记自个儿是谁。

  然后随着见到的人、听到的话,她渐渐记起一些事,拼凑出事情的全貌,随着身死而埋藏的记忆一点一滴浮现,最终令她厘清思绪,寻回完整的自己……噢,不,不算完整,如今她霍婉清徒有记忆而肉身已死,谈何完整?

  她像被困住了,困在这场为她操办的丧礼上,亦困在这座偌大的顺泰馆里。

  灵堂究竟是何时设置的?

  她计算不出时日,只觉这场丧事彷佛无止境一般。

  她这个顺泰馆的当家主母骤逝,还是一尸两命,无论是在当地县城抑或医药同业中,都是能掀浪三丈高的大事,所以有好多人前来吊唁,有些她识得,然,半数以上的吊慰宾客却是连见也未曾见过。

  她很是明白,好些人是冲着“顺泰馆”的名号而来,说得更精准些,是冲着她那位身为天朝御用首席大医正的公爹的面子而来。

  公爹蔺纯年执掌天朝太医院二十余载,深得两朝帝王的敬重与厚爱,顺泰馆的名号亦随着“蔺纯年”三字水涨船高,不管是各路大夫、制药师傅或是药农、药商、药堂管事等等,能沾上边的就没谁不知“顺泰馆蔺家”的名号。

  吊唁宾客川流不息,她可以理解,但为何这一场丧事彷佛日复一日,彷佛……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?

  归根究柢,难道问题是出在她身上吗?

  其实早都结束,是她莫名的执拗延长这一切,才让一切没完没了?

  她好生迷惑,被困住的感觉益发沉重,她发现,自己无法离开这座馆宅。

  顺泰馆四周彷佛设下结界,只要她一靠近前门,试图跨出那道红漆门坎,总有一股充满韧度的无形力量阻在那儿,像一面具有弹力的软墙,在几次硬闯下虽未伤着魂魄,却也将她这抹幽魂困在原地。

  ……那她的孩子呢?

  她魂魄没有消散,那肚里的娃娃到哪里去了?

  那是个已然成形的男娃儿,她知道的,因她亲眼瞧见。

  即使在那当下血崩难止,她下一刻即要昏迷,闭眼之前她还是见到孩子了……是个男娃娃没错啊,但那小小身子满泛青紫,动也不动,没有哭声……

  死胎。

  她听到榻边好多女人们哭着、嚷着,听到身为她丈夫的蔺家长房大爷蔺容熙亦在哭嚷,她身子原是很痛很痛,但鲜血从大量崩泄,好像很快就感受不到那折磨人的剧疼。

  她变成幽魂一抹,却寻不到胎死腹中的娃娃。

  孩子投胎到她肚里,她没能抱他、疼他,连给孩子留好一条命都办不到,老天爷实该罚她,实该让她魂飞魄散才是。

  挽联挂起一轴又一轴,灵堂上开始新一轮的诵经安魂,她下意识抚着已变为扁平的肚腹,茫茫然地看向一道刚跨进大厅的颀长身影。

  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身穿湖绿色锦袍,生得相貌堂堂,他越过幽魂面前,笔直走进停放棺椁的灵堂后头,幽魂才动了念头,虚无的身形已穿透雪白垂幔尾随进去。

  那锦袍青年对着在里边独处、扶棺不语的俊秀男子咬牙道——

  “外头的事你全然不理便也算了,交给老手管事们应付也不出错,但你都连着两夜未交睫睡下,饭也不吃,你到底想折腾自个儿还是折腾我?”

  俊秀男子脸色苍白如雪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微微一湛,似两汪明泓,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锦袍青年,好似那是个极吃力的动作,嘴角扯了扯,扯出一抹扭曲笑弧。

  “我想折腾谁呢……”他幽幽启语,明明笑着却像在哭。“小清难产死了,肚里的孩子也没了,阁下与我可都是共犯、是罪魁祸首呢……噢,不对,不是这样的,所谓的祸首仅有一个,是我……是我啊……我不该欺她骗她,将她害得那样惨,明明是我对不住她,她、她到头来还是护着我,是我负了她,我狼心狗肺,我、我连腐肉上的蛆都不如,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……”他目中流下两行泪,边说边笑边哭,蓦地用头撞棺,力道凶猛。

  第一下便撞破额头,未晕厥,他卯起劲儿欲撞第二下,人已被锦袍青年狠狠抱住,拖到角落边。

  “想殉情吗?好啊,先把我杀了!”锦袍青年尽管压低声量,语气却极狠。

  俊秀男子挣扎起来,越挣扎越受箝制,血丝从额头上的新伤流下,滑过眉间、鼻侧,沾上他毫无血色的唇,锦袍男子见状蓦地将脸贴近,重重吻住那带血的唇瓣,双臂将人搂得更紧。

  看着纠缠在一块儿的两男,许是麻木了,霍婉清没什么特别感觉。

  眼前这两人,身披丧服、撞破额头的俊秀男子正是她所嫁之人,是顺泰馆蔺家的大房独子,名叫蔺容熙,而锦袍青年则是大蔺容熙两岁的二房长子蔺慕泽。

  蔺家大房、二房的两位爷,那关系是实打实的本家堂兄弟,却彼此喜欢上了,这不仅仅是龙阳之癖,还乱了伦常。

  霍婉清回想这些年,嫁作蔺家妇也不过三载罢了,她心境几度转折,到如今算是槁木死灰吗?

  见丈夫与男子唇舌缠绵、相濡以沫,她胸中空空的,竟也不觉如何。

  蔺、霍两家之所以结儿女亲家,这段缘分起于她的婆母与她家娘亲。

  她的婆母周氏与她家阿娘打小便相识,是彼此的闺中密友,周氏后来嫁进顺泰馆蔺家,她阿娘则嫁往辽东霍家堡,一双闺密在各自嫁人后尽管分隔两地,一年仍要见上一、两回面,常是娘亲带着她和阿弟随阿爹的走商马队南下,顺道上蔺家访友。

  她也算打小就识得蔺容熙,自己仅小他几个月,两小无猜在一块儿玩得很好,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,两个孩子十岁不到便定下娃娃亲。

  她是喜欢蔺容熙的,跟他在一起很自在,两人十分合得来,他性情温和且具耐心,继承祖辈衣钵往医道上钻研由他来做再合适不过。

  她曾以为嫁进顺泰馆蔺家,有蔺容熙这般好脾性的丈夫,彼此知根知底、相爱相敬,她霍婉清便能与良人一生和和美美,要烦恼的八成仅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
  但,到底是被老天爷玩弄了一把。

  她被迎娶进门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儿——两人的房事不太对劲儿。

  洞房花烛夜虽然行了房事,过程却草率匆促,好像仅是在敷衍了事,能对她交代过去便好,当时才破了她处子之身,蔺容熙压着她草草几下泄出,事后很快就收拾干净,彷佛急着想摆脱什么……

  她一开始以为夫妻敦伦便是如此,岂料后来连续三个月,蔺容熙虽说每晚仍与她同榻而眠,却未曾再与她行房。

  她不晓得哪里出错,有一回更厚着脸皮主动出击,趁蔺容熙睡下不久翻身去抱他、亲他、抚他……那一次,她是真豁出去,什么脸面也不要,而他竟是被她当下的那股蛮劲儿给吓狠了。

  她吓着他,吓得他紧紧抓住她欲上下抚弄的一双手。

  在一室幽微中紧望着她的那一双男性眼睛,竟被她吓出闪闪泪光。

  从来她就不是裹足不前、遇事退缩的脾性,当下消停一切,她对蔺容熙直接问出心底之惑,令他再无法逃避。

  “小清嫁我为妻,是我……是我误了你,但我是喜欢你的,很喜欢很喜欢,对你的感情就是……就是知交知己那般,一直喜欢着你……”

  然后他也真豁出去,什么脸面也不要了,那一晚他把底细全刨光了摊在她面前,再无遮掩。

  她终是听明白,他,顺泰馆蔺家的接班大爷,蔺氏长房独子蔺容熙,能令他倾身倾心、倾意倾魂喜爱上的人不是甫新婚三个月的妻子,而是某个男人。

  那个被蔺容熙深深爱上的男子并非外头乱七八糟的某个“野男人”,是他的大堂兄蔺慕泽。

  那一夜,先是她狠狠吓着他,接着便被他的坦白狠狠惊吓回来。

  她不知自己惊愣了多久,等回过神来,人正被蔺容熙轻轻环着,他一下下轻拍她的背脊,语气有着满满求饶和讨好之意——

  “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,真的,是真的,小清想要什么都成,竭尽全力都会为你弄来,就是……就是咱们俩好不好就像知己知交那样相处下去?咱们一辈子相伴,你知我、我知你,当一生的挚交知己,顺泰馆蔺家能成为辽东霍家堡最强的支柱,那沛堂肩上的担子便会轻上许多,不是吗?”

  他话中的“沛堂”是他的妻弟,正是与她一母同胞、仅小她一岁的亲弟弟霍沛堂。

  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,而是由亲弟扛起,这又是一段伤心往事,总归是阿爹故去了、不在了,霍家堡全数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担才会落在阿弟的肩头上。

  从极度震惊中慢慢寻回意识,她渐渐认清事实。

  为了霍家堡,为了自家阿弟,她当真吞忍下来,在顺泰馆蔺家安静过活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,她当一个最最称职的当家主母,忽略心中是否淌着血。

  蔺容熙隐瞒自身的事将她娶进门,无疑是拿他俩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,他如此欺她、骗她,她不可能不怒,但诡谲的是,舍去男女之间的情爱,她反倒寻到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。

  确实伤心难受,但并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,人前人后都还能自持,她想,也许她的心还是自个儿的,从头到尾就不曾为谁激切鼓动过,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,亦能把持。

  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蔺容熙走下去,蔺家大房的子嗣问题却容不得糊弄。

  见她嫁进蔺家都两年,身子调养得甚好,肚子仍无消息,婆母周氏终是忍不住旁敲侧击。

  她次次帮蔺容熙瞒着,最后当真吃不消了,她与蔺容熙有过一番长谈。

  “这辈子已然如此,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,横在眼前就两条路,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,两老知道问题在你不在我,便不会想着要替你纳妾,蔺容熙,你不能再去祸害其他姑娘家。”

  她给了他第二条路,要他给她孩子。

  他是大房独子,传宗接代实是大事,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,主要原因并非想着要替他蔺家开枝散叶,而是为着自己。

  她想生儿育女,想尝一尝当娘亲是何滋味。

  此生已不奢求情爱,却还是渴望去体会当孩子绵软身子偎在她怀中、满眼信任与依恋望着她时,那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
  蔺容熙选了第二条路。

  对她的愧疚以及传宗接代的压力下,他别无他法。

  关于他们俩这般决定,她本以为蔺容熙会私下告诉蔺慕泽,岂料蔺容熙是瞒着他的,如同当初他迎她进门,什么都未告知,事情能拖就拖,拖到不成了再来面对……

  蔺容熙愿意与她行房后她便顺利怀上。

  当她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时,蔺慕泽正在外头巡视铺子,洛玉江北边的几处药庄以及当地生意亦轮到他坐镇,待他返家已过去半年。

  蔺慕泽一进家门陡见她挺着八个月大的圆肚,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、迷惘,到得最后生出满满愤怒……她才明白过来,蔺容熙竟是连他也瞒,就连信中也未提上一句。

  她的大腹便便像是狠狠扫了蔺慕泽一巴掌,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态终将她推到风头浪尖上,她成了蔺慕泽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
  那一日,他伺机许久,趁着她在院中独坐时闯进来,一把将她拽进屋中。

  他浑身酒气,目中倒还清明,却说着混账话——

  “一切都为了传宗接代、开枝散叶是吗?好啊,好得很,那弟妹这一胎倘若是个没带把的,是否就得一次次怀上,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罢休?你还要逼着容熙上你,要不要脸?

  “我可以成全你!反正只要是蔺家的种就成,不是吗?你不用逼迫容熙,有我代劳,容熙有的我也有,还更加好用,弟妹来验验如何?包你满意啊!”

  蔺慕泽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,就是那样她才会与他有了肢体冲突。

  她发了疯般挣扎踢打,最终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记不得了,她痛到直不起腰,腹中宫房紧缩,若非蔺容熙赶到,她都不知蔺慕泽还想怎么闹。

  然而就算蔺容熙来到她身边,一切也为时已晚。

  任凭他顺泰馆再如何医药双绝,孩子下不来就是下不来。

  在她费尽力气终让肚里的那块肉落了地,却不知孩子早已憋死腹中,变成一具浑身青紫的死胎,而她产后血崩,连蔺容熙施针为她吊命都吊不过半刻。

  关于那一日的前因后果,她都记起了。

  按理她该要恨蔺容熙和蔺慕泽恨得牙痒痒才对,他们一个遇事没有担当,一个则是抢她男人抢得那样天经地义,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气,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蔺家妇的这三年中耗尽,即使身死,成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极度透支的空乏。

  连恨都没有力气,只余无边无际的迷茫。

  她是否一步错,步步错?

  不该仅凭“喜欢”、“想图个自在”就嫁进蔺家。

  不该在得知蔺容熙的底细后委曲求全、心软地为他遮掩。

  更不该在之后想求个孩子傍身,再次搅进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。

  她承认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,那么,是否能让她明白了,如她这般身死魂未销,老天究竟有何用意?

  在幽魂面前吻得难分难解的两男忽地分开,察觉到白幔垂帘外的诵经声已止,且响起一阵不寻常的骚动。

  见蔺家两男脸色微变并匆匆撩帘而出,幽魂并未立时跟上,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。

  她真的好累好累,茫无头绪、茫然不知,仅想缩在角落什么都不想理。

  当那透明身形缓缓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,眸光不经意一抬,震得她瞬间缩步倒退。

  幽魂退回灵堂后头,下意识倒退再倒退,直到退到墙角,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,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影大步跨进。

  来者生得高大劲瘦,虎背狼腰,幽魂记起了,当他披上战袍、轻甲上身,领兵御敌的他一身剽悍威猛,然卸去铠甲、收敛威压,眼前男子又成为天朝帝京中受众人瞩目的清贵公子爷……

  他是她的爷啊!

  幽魂以为自己记起命中的全部,却到了此时此刻,才知晓自个儿还没能好好将她的爷仔细想上一回。

  既具武将威势又具清贵气质的男人此际一身玄黑,那沉静颜色带出深邃的力道,中和了他隐隐从骨子中透出的莽气,令他那好看的五官显得深沉无比。

  只是他怎么来了?怎会出现在这儿?

  ……爷莫不是来瞧瞧她?

  顺泰馆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县,帝京距离此地真要跑起马来也得费上一整日夜才能抵达,蔺家在帝京亦置了处宅第,掌着太医院的公爹寻常时候就住京城里,身边有妾室伺候。

  此时霍婉清就见公爹蔺纯年跟在爷身后来到灵堂后头。

  蔺容熙与蔺慕泽也再次进来,还来了其他几人,她没去多瞧,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爷脸上。

  那张脸变得消瘦,颧骨与下颚的线条有些凌厉,爷长她十二岁,她如今都二十三,那他也已三十有五,没有她在他身边的这三年,他都怎么过的?就没谁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饮食吗?他真的变得好瘦……

  而她家的爷可是天朝的国之栋梁,是年轻皇帝的股肱大臣,忙的都是关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,今日却亲自来这么一趟,他是为她而来,是吧?

  原来幽魂还是能流泪的。

  她眸底发烫,鼻腔泛酸,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、吃尽苦头后,乍见挚亲之人出现眼前……泪水汹涌,她两颊湿淋淋,两眼仍舍不得眨,怕错失爷的一举一动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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